张健 撰文
唐由之先生,著名中医、中西医结合眼科专家,技艺精湛,医德高尚,和蔼可亲,平易见人。2001年9月16日在北京召开中医、中西医结合眼科会议时,先生出席了会议,会议休息期间,见不少的人邀请先生合影,我也赶过去照了一张。去年,我请在北京学习的眼科研究生张晓带去我的专著《中西医眼科临床备要》及上面这张合影赠给唐教授。唐教授说:书很好,到北京后欢迎到他家做客,并在他的博士们面前夸我父亲张怀安是位著名的眼科专家。现将我收集到的中医、中西医结合专家唐由之为毛泽东做白内障手术的奇闻趣事,发在眼科医师张健博客里,供朋友们欣赏。
1974年,当人们在新闻纪录片里看到毛泽东那熟悉的面孔时,并不知道此时他因为患白内障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看不见东西了。如何为毛泽东安全稳妥地治疗眼疾,成为了党中央的一件大事。经过一年多的筛选,这个任务最终落在了北京一位中医眼科大夫唐由之身上。唐由之从准备到施行手术总共用了10个月时间,为毛泽东的左眼做了白内障手术。在那段时间里,他不仅是一名医生,为了最完善地保证术后效果,他还成了24小时照顾毛泽东饮食起居的贴身人员。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看到了毛泽东在辞世前的真实生活。
一次神秘的会诊
1974年冬天,48岁的中医眼科医生唐由之被通知到北京解放军305医院参加一次会诊。他知道,305医院当时是专门给党和国家领导人看病的医院。这次会诊,光眼科大夫就去了七八个,唐由之是其中唯一的一位中医大夫。
这次会诊比他以前做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神秘。唐由之回忆说:“那天我一进305医院的会议室,就感觉情况有些异常,怎么来了这么多医生?有皮肤科的、心脏科的、呼吸科的,还有眼科的,一共有好几十位。按我们过去会诊的习惯,报告完病例后就应该去看病人,但这次不一样,由专人来报告病例,病人既没有姓名,也没有籍贯,更没有职业,只知道是个男性和大致的年龄。在报告病例的时候也不是专讲眼科,而是把整个身体状况系统性地讲了一遍。当时我想,这不是一般的会诊,肯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在报告完病史后,一位领导同志就请各专业分头进行讨论,讨论的内容,比如对这个病你们还需要了解什么?初步印象是什么病?你们打算如何进行治疗?等等,都报了上去。我们眼科组的意见很明确,这是典型的老年性白内障。但是这个人白内障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不十分清楚,根据病历分析只知道他的视力看书已很困难了。”
在那次神秘会诊后的一个月内,唐由之又参加了两三次这样见不到病人的会诊,大家一致认为患者白内障的最佳治疗方案是进行手术。这时有人问唐由之是否需要一名助手,唐于是推荐了广安门医院的护士高培质。在临近1975年春节的一天,有人敲响了唐由之家的门。唐由之回忆道:“进来的是位解放军同志,年龄大概40多岁,在确认了我就是唐由之以后,说,有一些事需要你出去几天。到底出去几天他没说,只是要求我带上随身替换的衣服和洗漱用具。那时还需要粮票,我问要不要带,他说不用了,我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跟他走了。我跟着他直奔机场。在机场我看见了高培质。她问我咱们到哪儿去,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此时我已有了感觉,可能是给毛主席看病。我们在飞机旁边看到了汪东兴,就更觉得是去见毛主席了。飞机大约飞了一个钟头左右,降落在了杭州。下了飞机我问去哪儿?随行的人说今晚住在雷峰塔那边。晚上有人告诉我们,明天你们要见到毛主席了,主席请你们为他检查一下眼睛。我们一行共5个人,知道要见毛主席,都是又高兴又紧张。”
第一次见到毛主席
第二天吃过早饭,唐由之等人便坐红旗轿车来到毛泽东休息的地方。
医疗组5个医生按照年龄大小的顺序排队走进毛泽东的休息室,唐由之排在第四。那时毛泽东是在长沙游泳感冒后来杭州休养的。这是唐由之平生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但是这次见面却让他大为吃惊。谈起此事,唐由之回忆道:
当我们进去后,看到一位老人穿着一件带补丁的旧毛巾衣,脚上一双拖鞋,头发很乱,身子靠在沙发上。旁边有位女同志,后来知道她叫张玉凤。张玉凤说,“主席,医生们来看你了。”我们一一通报了姓名。第二个报名的是张晓楼(同仁医院眼科专家),毛主席很幽默,一听便说,“那你住的房子永远大不了了,你是小楼嘛。”这一来,大家的情绪一下放松了许多。可此时我的心情却有些难受,因为报纸上写的主席总是红光满面、嗓音洪亮、神采奕奕。所以一看到他那样,觉得反差太大。我更没有想到主席这么朴素,穿的衣服竟是带补丁的,拖鞋也是旧的。
从主席那里回来后,我们就开始认真地讨论。大家认为主席的白内障已经到了膨胀期,光用药物肯定没有效,最好的办法还是进行手术。这里关键是用西医的方法,还是用中医的方法,或是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在给主席检查的时候,我们发现主席咳嗽很厉害,同时吞咽部位也没有感觉。他咳嗽时痰很多,自己还吐不出来。主席身边有个痰盂,他经常要趴下身子,靠地心的引力让痰吐出来。对此张玉凤倒有一个办法,她人很瘦小,手指却长,她便用毛巾裹住手,伸进主席口腔,从嗓子眼里把痰抠出来。
当时我们考虑,这个手术一般要缝五针,如果咳嗽得厉害,缝合处就容易裂开,哪怕只裂开一两针,也不得了,眼睛里的其它组织如虹膜、玻璃体都有可能因受挤压往外跑,更严重的说不定还会出现其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所以手术的风险很大。
确定手术人选
这时,唐由之预感到,手术的任务很可能落在自己身上,因为医疗组里仅他一人是中西医结合专家。他擅长的中医金针拨障术在黑眼球与眼角中间处切口,不足2毫米的切口并不需要缝针,而且伤口也非常容易愈合。根据毛泽东的身体状况,更适合用这一中医传统手术方法。此时他变得非常紧张,40多岁的人居然血压一下升高了许多。
为了舒缓他的紧张情绪,周恩来特意委派他去设计整套的手术室设备和器械,包括轮椅、担架。因为毛泽东强调,不要进口的,全部要国产的。
后来,唐由之说过这样一些话:“中央决定由我来给主席做手术,我特别激动。这时候还给了我另一个任务,就是要为主席讲解白内障是怎么回事,药物治疗是否有效,为什么必须手术治疗,西医怎么做,中医怎么做。我当时感觉主席是不太愿意接受这个手术的,别人也告诉我,主席对医生的话是10句只相信3句。而且主席这个人很健旺,也很自强,就是感冒发烧了,也常常去锻炼,提倡在大雨底下淋雨,主张动员自己身体内的抵抗力来克服病痛。主席也知道,医生对他肯定会无微不至照顾的,是三分病也要说它个五六分、七八分。但他不想因为治病而影响工作。主席眼睛虽看不见但照常工作。有一次我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一个手表,是最老式的,好像是上海表。他说‘我不用手表,也用不着,我要想知道时间就问你们,你们会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天天去看他,给他讲解病情,他不但不拒绝,还总是耐心地听。”
手术获得了成功
在唐由之行医的一生中,他觉得毛泽东是一位性格最特殊的病人。
普通的病人在手术前总是追着问医生效果会如何?有无并发症等,而毛泽东从来不问。
让唐由之没想到的是,虽然因为白内障已经有一年多看不到东西了,但是最终说服毛泽东接受手术却仍然不那么简单。最后唐由之说服毛泽东初步同意,是因为他动用了两句唐诗。唐由之跟毛泽东说,盒中空燃决明丸,就是有了病吃中医的药丸;金针一拨日当空,白内障经针一拨当然就豁然开朗了。连唐诗里都有这个说法,毛泽东因此就同意了。
唐由之把手术室设在毛泽东的书房。手术前,他让人把从苏州和上海定制的手术器械全部搬到了这里。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毛泽东仍没有发话。1975年7月23日这天,大家一直等到了晚上11点多。
唐由之后来回忆说,“这一天大家都很紧张,怎么主席还不发话啊,到底今天做不做?我们大家都等着,一直等到晚上11点。大家知道我与主席接触多,比较熟悉,便说还是请唐大夫进去问问主席吧。我轻轻走进屋里,看到主席半躺着,像是刚睡醒(主席的生活不分昼夜,醒了就工作,累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于是我对他说,‘主席,我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您看做不做啊?’主席侧过头来说,‘你们都准备好了?’我说,‘准备好了。’他说,‘你准备当中有问题吗?’我说,‘有些问题。就是准备中间我给您冲洗泪道的时候看您在沙发上动了一动,我知道我没有麻醉好,您可能有些疼了。’他一听抬起手哈哈笑了,像‘文革’期间在天安门向红卫兵招手一样,说道‘做!’各就各位之后,张玉凤和我便把主席搀出来了,这时候我看到周总理、邓小平已经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了。我要向周总理汇报,周总理说不要了,你看好主席就行了。我搀着主席走到手术室,一边走主席一边问,‘唐大夫,手术室内你都准备好了?’我说,‘我都准备好了。’他又问,‘你音乐准备了没有?’我说,‘主席我没有想到,我没准备。’他当时就笑嘻嘻地说,‘张玉凤你去放《满江红》的弹词吧!’”
“球后麻醉做好了,心脏监护等也都准备妥,我便开始给主席做手术。手术很顺利,大概只有四五分钟就做完了。我用纱布包扎好后对主席说,‘主席,手术已经完成了。’主席说,‘那么快?我还当你没做呢。’这是我唯一听着音乐做的一次手术,虽然耳边响着音乐,但一句《满江红》也没有听见。手术完毕,心脏病专家过来跟我说,‘祝贺你手术成功,我没想到主席的心跳一点没改变。’我当时就想,主席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在大江、大海、战争年代都挺过来了,这一点手术对他来讲真是‘胜似闲庭信步’,根本无所谓。所以我更感觉到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唐由之说。
毛主席与医生发生了“冲突”
手术结束时已经是7月24日凌晨。毛泽东进卧室休息去了,唐由之就守在毛泽东卧室的门外。刚过了一个小时,毛泽东突然醒了,并为唐由之写下了一首诗。
唐由之说:“看见主席醒了,嘴里边还说着些什么,我听不懂就问他,‘主席您哪儿不舒服啊?’主席说,‘叫张玉凤拿一支笔、一张纸过来。’我当时还以为他要写自己眼睛的情况呢,而他提笔写的却是一首诗,诗中写道,‘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因为我的名字叫唐由之,这一首诗里边有‘由之’,所以他念了这一首诗。下面一句是,‘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他告诉我,这是鲁迅悼念杨杏佛的一首诗。杨杏佛是进步人士,后来被国民党暗杀了。我的名字叫由之,因此他联想到这个。我说‘主席,送给我吧。’主席说‘好,我给你签一个字。’签完字,他还叫张玉凤到书架上拿来鲁迅的原作给我看,书放在哪个书架上,是第几章,他记得很清楚,所以张玉凤一下子就翻到了这首诗。我当时心里暗暗说,主席的记忆这么好,真了不起。”
唐由之没想到,更大的考验在术后。手术后第三天,唐由之要给毛泽东换药。通过这一段时间对毛泽东生活和工作习惯的观察和了解,唐由之猜想,毛泽东一旦发现自己能看清东西了,就肯定不会再让包上纱布。所以他事先叮嘱其他医护人员,千万不要给毛泽东拿镜子。没想到,因为这件事,毛泽东和他发生了冲突,并把所有的大夫都赶了出去。唐由之说:
“我给他打开纱布换药,点好药后问他,‘主席您看见了吗?’大概是隔1米左右,我伸出手指试着让他看并问是几个,他说都看见了。我要给他把眼睛再包起来,可他不同意,说:‘我已经好了。’我说,‘没有好,主席,你的切口还没有长好呢,还要包起来。’他说,‘我都好了,看得清清楚楚,眼睛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我接着又说‘不行啊,等切口愈合后才可以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否则眼睛容易感染啊。’主席仍不同意包,我一定要包,最后主席做了一个他特有的动作,把手一甩,说得好听一点是请你们走开,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让你们滚蛋。”
“这么一来别人都走掉了,惟独我还站在他面前。主席睁开眼问道,‘你怎么不走啊?’我说我不能走,今天我是医生您是病人,你得听我的。我们争执了好长时间,最后采取折中的办法,让他戴上了一副特制的眼镜。这是我请人用塑料做的一个眼镜,有一个套子,中间有一块11度的玻璃,罩在他的左眼上,这样左眼既能看得见,手又碰不着,东西还不会掉进去。”
为避免可能引起的感染,随后的几个月里唐由之一直密切照顾着毛泽东的饮食起居。对于领袖的晚年日常生活,他看得无比真切。他发现毛泽东的饮食很简单,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每天都吃红烧肉。毛泽东晚年除患有白内障外,腿也有病,站不起来,更不能走路。1973年党的十大闭幕时,代表们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欢送毛泽东离开会场,可毛泽东不能走,怎么办?这时周恩来机智地说,主席要目送大家离开,毛泽东也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这才避免了尴尬。
唐由之说:“主席睡的是木板双人床。床头底下垫着木头,床头高,床脚低,硬的。我想这是因为他的肺有问题,稍微倾斜,痰液不容易堵在喉咙。床单都是补过的,双人床上一半是搁书的,那个书搁得很高,高高低低的好像是睡着一个人。床角的右边还摆放着一台电视机,唯一的一台进口电器,但是他那时已经看不起来了。他吃饭时我去过三四次,那时候他已不吃红烧肉了,爱吃清蒸武昌鱼的尾巴,外加一小碗青菜和白切肉,再弄一碗酱油、一点香油,还有一点辣椒酱,蘸一蘸就这么吃了,几乎天天如此。有时是张玉凤喂他吃,武昌鱼尾巴刺多,张玉凤就把刺拿掉,然后用勺把鱼肉同鱼汤、米饭一并喂到主席嘴里。有一次我去看他,主席耳朵很灵,立即问谁来了,张玉凤说是唐大夫来了。主席有趣地问,又来看我吃饭了。我说,是,我来看您吃饭。他问我你爱吃辣椒吗?我说不太爱吃。他说‘不吃辣椒不革命,张玉凤,给他吃一块辣椒。’这时,张玉凤便把主席的筷子拿过来,夹一筷子辣椒酱,说主席请你吃你就得吃,说着便放到了我的嘴里。这一口辣椒真厉害,我一直记忆犹新。”
在离开中南海时,医疗组的同志要求跟毛泽东合个影,毛泽东于是被请到了中间。他笑着说自己这下子成了老太爷,并高兴地说,请唐由之来年再来给他做另一只眼睛。后来唐由之被派往朝鲜为金日成主席治疗眼睛。没想到到了第二年,唐由之还没来得及给毛泽东做手术,毛泽东就去世了。这成了唐由之一生中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