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露里点燃一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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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乃健

很欣赏宋泽莱在「禅与文学体验」出版前言中睿思沛然的一句话:
「文学与禅都是人间挣扎。」

我一直觉得,我们通过各种因缘和合而形成的生命个体,其实就是从炽燃的烘炉里抽取出来的金属片;而我们在人间挣扎求存的连串悲苦岁月,就是硬锤挥落铁砧上的金属片那阵阵重覆不辍的敲打。人间辛酸苦辣常常在一些敏感的心灵中激荡起澎湃的波涛;而充满了悲欢离合的生活也形成了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灵感泉源。

生命的历程迂回曲折,许多人浑浑噩噩地随着时间的流转浮沉。对他们来说,生活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追求个人感官的满足而已。不过,芸芸众生中,也有一些智者不愿意尸位素餐,随波逐流。他们怀着谦卑的平常心,脚踏实地的生活,并且为自己的心灵,洞开宽敞的窗户。他们凭藉明察秋毫的慧眼,探索滚滚红尘中生命在挣扎与喘息时的脉动。他们也从生活的不同层面,窥视禅在短暂的人间掠影中展现出庄严、肃穆、永恒的美感。这些智者以具体与鲜明的形像语言,结合了审美与独创的艺术手法,孕育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品文,感染了读者的喜怒哀乐。这些言简意赅的作品,像盛放的花朵上颗颗晶莹的夜露;而涵蕴于文章里升华自生活的禅思。

智者常常劝人从生活中悟道。庄子说过:「道在蝼蚁、在”粺、在瓦砾、在屎溺。」同样的,在禅者眼中,佛性无所不在。对于大彻大悟的禅者,平常心就是道,而行住坐卧都充满了禅机。就以日常生活为例,吃饭原本就是一件平常的事,佛教中影响钜大且深远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却以佛陀吃饭这么微小的生活细节作为经文的开端:「… …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佛陀说法,是在吃饭、洗脚这些平淡的活动之后才开始进行。南怀谨在《金刚经说什么》这本书里非常贴切的解释:「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时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

丰子恺就是一位于平淡的生活中挖掘文学素材的智者。他怀着温柔敦厚的爱心与民胞物与精神,将深藏于生活细节中的禅趣,轻描淡写地融汇于亲切的文字里,令人读后不但获得智慧的启发,同时也感觉到他由笔端流露出来的熙暖与温馨。他的小品文:「放生」,就是一篇将赤子之心中洋溢的关爱与慈悲,淋漓尽致地灌注于平凡生活中的佳构。丰子恺与友人在西湖泛舟时,忽然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鱼跳跃入他们的船里。船尾打桨的舟子喊道:「捉牢、捉牢;放到后梢里来,」然而天真无邪善良的小孩却不听舟子的话而把鱼放生了。正当舟子懊恼不快时,丰子恺以充满机智的话来开解他:「这是跳龙门的鲤鱼,鲤鱼跳进你的船里,你的儿子好做官了。」舟子听了立刻转努为喜,笑着回答:「放生有福,先生们都发财!」人的善恶常常系于一念。丰子恺以柔婉的言辞感化了船夫,在潜移默化中含蓄地阐明「能舍才能得」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让船夫明了远离贪欲与痴愚,才能够富足与快乐。

贾平凹的散文:「月迹」,也能于浮想联翩中让读者从坦荡真挚的叙事柔情领略禅的思辩与境界。他以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的艺术手法,通过孩子们与奶奶一块儿寻月的生活小插曲,将内心对理想的追寻,穿插于恰到好处的情节中,寓深刻的禅理于意趣盎然的描绘。贾平凹以活泼细腻的文笔和丰富的想象力,勾勒月亮冉冉而升的情景:「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了,爬着那竹帘格儿… …」月亮在镜中出现之后又渐渐上升而消逝无踪。贾品凹以月亮在镜中的出没来暗示生命的无常,世间的「有」,其实就在「没有」中,而在「空」之中无法分辨何处是始,何处是终。奶奶看到孩子们失望了,就说:「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这句简单的话,乍听平凡无奇,细想之后却觉得话中暗含着禅机:生命虽然短暂,然而我们绝对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停止对憧憬的追寻。当孩子们在院子里再次见到圆月,而淘气地争论月亮谁属时,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茶出来,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儿然后说:「瞧瞧你们的茶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里!」孩子们把茶连同月影喝下肚去之后,奶奶又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走,你们再去找吧。」禅的经典中有两句文美意深的诗偈:「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每个人只要在月下掬水,他们手中就有一轮皎洁的明月。佛陀的法身无所不在,佛性也遍布于一切处,只要自净其意,佛就出现于心中,就像月亮出现于每一杯澄清的茶香之中。粟耘在台湾的郊野静观大自然的百态后,写了一篇「僻乡炼世」的散文。这篇由四则小品组合而成的文章,虽然没有重彩浓墨,没有精描细绘,但是紧凑严谨的文字所舒展的情怀与哲思,却发人深省。他在描写养猪场散发出恶臭时,以激越的语调宣泄内心的愤懑:「说这是猪的味道,是很不公平的,它是发酸的猪食,发腐的空气,与发臭的猪粪交织而成的。你怎能说,这是猪的味道呢?甚至,也不是猪只造成的。造成这种特殊气味的,是人,是饲养猪只图利而不负对生命尊贵之责的人造成的。」这段文字义正词严为无辜的动物辩护,内蕴着对可怜的生命深沉的爱心与同情。粟耘的话也条理分明的阐释了因果关系;无明与我执,是所有烦恼的根源;人间的一切纷扰暴戾,皆因内心混浊,恶念丛生而令良知窒息。文章结尾那段文字,饱含凝重的哲思:「世间有地狱,地狱不远,有平等生命待遇的地方便是;这种地方,屡见不鲜,我们要具备如何冷漠的心膜,才可以穿过此生啊?」星云法师曾经说过;天堂和地狱其实都在我们的心中,我们的心从天堂极乐世界到地狱,每天不知要来回多少次。粟耘这篇散文,叩击读者的心扉时,轻轻地将沉睡的慈悲心唤醒。

古人说:「万物静观皆自得」;新加坡的陈瑞献以自然为师,于幽然的林野中全神贯注,静观小松鼠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时,怡然自得地让他那颗禅心与小松鼠、以及整个林野交融为浑然一体。在「护舞」这篇动物寓言中。陈瑞献已全然进入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
「落叶仍带着生命的余缘,别惊动,别踩到,一片片跳过去;四散的豆荚,还留着辞枝余温,别踩到,一个个跳过去;还有满地被割断的青草、羽毛、苏刺,都还有呼吸,别踩到,别再踏伤,都一一跳过去。 从这里到那边,小松鼠仔细跳着,不自觉地跳出舞来。」

禅宗里有一句慧语:「看脚下」,这句话一方面提醒禅的人不要好高鹜远,而应该脚踏实地,从修持与实践中渐悟生命真谛;另一方面则含蓄昭示:佛与众生,无二无别。因此,慈悲的意念植根于心中,佛就显现于心中;而怀着佛心走过的土地,也就成了祥和的菩萨净土。小松鼠在草地上东奔西窜时,灵敏地跳跃回避它们。松鼠对有情众生的怜惜与守护心,使它的每个跃姿轻盈如旋舞。这篇寓言使我忆起一位哲人的话:真、善、美是情深似海的三姐妹,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甚至死亡,也无从将她们分离。「护舞」里的小松鼠,怀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善念腾跃而成的舞步也优美如诗。

马来西亚的林金城也善于将生活的浮光掠影剪裁成饶有情趣的小品。金城以心灵的眼睛与耳朵来透视与观览人间百态,从中发现一般人常常忽略,或者无从发现的深意。「我在东非植有一颗树」这篇小品,情节虽然简单,寓意却很深长。金城在文章里开头时就先把读者的视线牵引到一帧黑白摄影的图面:「交错著如枯枝段伸向灰色天空的孩童的手,一行绿色的文字写著:你可以在东非植有一株树!」金城接着解释这张海报是国际环保团体所举办的一项活动,目的是为了筹募植林基金。这项活动鼓励人们慷慨解囊,强调只需省用区区两百台币,就可以在非洲渐萎的绿地上植一株树。金城前往柜台献捐时,见到一位老先生,「他说他要种十株树,不过他要先知道树种在东非的那里,那个角落,又如何分辨出那是他种的呢?」这句话乍看并无特别动人之处,然而配合了金城打趣地提出的疑问:「难道要把名字刻在树干上不成?」整段文字即刻变得生动活泼,令人回味不已。《金刚经》里有一段内涵深邃的哲语:「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音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灵必须不在任何一处驻足停留,才真正达到超然物外的境界。因此,真正善良的人,绝对不斤斤计较布施的对象,也肯定不会因为略施小惠,就到处自炫其德,祈求福德果报。对他来说,任务一旦完成,就应立即不住不著,悠然而去。可惜世人私心太重,功利观念太强,对蜗角虚名放不下来,结果终日在烦恼中打滚。金城后来穿越过熙攘的人群,在地下道看见两旁的垃圾箱溢满搓成一团的海报,以及满地连看都没看就丢弃的环保广告时,沉痛地流露内心的悲哀:「我仿佛听到身后一棵一棵绿树倒下的声音… …」我常常这么想:世界上最寒冷的地带,不是南极,也不是北极,而是人类冷漠无情的心。当心灵对人间的一切苦难皆视若无睹,那么,忘记了感恩与惜福的人类,肯定要面对天灾人祸,面对共业衍生的煎熬。

古人说:「对境无心莫问禅」,因为禅是一种真空妙有的境界,而禅境也是既高雅又世俗,于行住坐卧中处处若隐若现的大无碍。禅思与文字艺术交融,使文学的境界更高远;而文学的形像思维则使禅思更生活化与平易近人。就像星辉因为夜露的侵淫而更晶莹圆融,夜露也因为点燃了星辉而让人感觉到更亲切、温暖,并且暂忘周遭的黑暗。

摘录自佛教文摘第100期